到了中午,天渐渐热起来。母亲的脚步声在窗外轻轻响起,他听到她问他的随从:“怎么还睡着不起来?吃过饭了吗?”
    他的随从也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名叫响哥,因为他说话声音大。
    响哥无奈的小声说:“昨天一气喝了一瓮,抱着小春香睡了,一直没起来,我今早去看他还睡得打呼噜呢。”
    然后就是那个睡在他怀里的丫头也小声说话:“夫人别急,我在火上煮着汤,等他起来就让他喝,现在也不敢叫他,一叫准骂人。”
    母亲轻轻的长叹了一声,温柔的嘱咐他们:“你们好好照顾他,别叫他喝太多了。如果不想出门,在屋里看书也行,他屋里还有新书吗?还是都看完了?”
    响哥说:“有,去乐城时买回来的还没看完呢。”
    “我那里也有一些,是太守给的,等我回去就让人送来。”母亲说完,这才转身走了。
    院子里渐渐寂静下来,午后时分,大家有事没事的都找个地方歇息去了。
    小春香脱得只剩一条裤子,坐在靠窗的榻上,看到有人影想过来就把一条玉白的胳膊伸出去,瞬间,人影就原路退回去了,特别快。
    另一边,响哥从墙上翻过去,左右一张望看没人,立刻对着墙里小声说:“快!没人!”
    羊峰也快速的翻出来了,两人放轻脚步一溜小跑,快速通过羊家府前的这条街道,来到大路上,钻到旁边的小店里,响哥把昨天托人放着的行李取出来,两人换了一身衣服,各自背着一个藤箱,像两个苦读的士子那样溜出了城。
    出了城门,等别人看不到了,两人一路狂奔到附近的村庄里,买了车和驴,有了赶路的工具,更是一刻不敢停。
    羊峰和响哥轮流赶车,另一个人就换着休息。
    他们是沿着晋江走。看到江面上行过的大船,响哥很眼馋的说:“要是能坐船就好了。”那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看这船在水中走得多快啊!
    羊峰摇头:“船上被人找到就麻烦了。”
    响哥道:“不知小春香在家会不会挨骂。”
    “我娘会护着她的。”羊峰叹道,“我到现在都没娶老婆,屋里就小春香一个,把她害了,不等于断我的根嘛。”
    响哥大笑起来。
    羊峰也苦中作乐的笑。
    是啊,他这一走,生死不知,再见难期。小春香肚子里说不定还有他的种呢,就冲这个,那些人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两人昼夜兼程,赶得要死要活,终于在长山脚下看到了等他的人。
    “长安!”远处的男子看到羊峰跳下车,立刻张着双臂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泪盈于睫,“可算是等到你了!我还当你出事了!”
    “让兄长久候了。”羊峰看到年惜金才算是有了主心骨,眼眶一热,眼泪也落下来了。
    年惜金早来了半个月,一直在等羊峰,他们来到年惜金租住的地方,稍事休息。
    年惜金道:“我看到你家的船过去了,以为你很快就能过来,结果你竟然晚了七八天!”
    羊峰苦笑道:“我自罚三杯。因为不敢搭船,所以只好靠那头驴了。”
    “那驴劳苦功高!”年惜金笑道,问他:“长安,你下定决心了吗?”
    两人在从乐城回来的路上,年惜金当时就想转回乐城,但单木不成林,他想叫上几个人跟他一起回去才好成声势。毕竟他们刚有了成果,乐城才是他们施展的舞台,离开乐城,再回到家里,只会一切照旧,不会有任何改变。过了几年,当人们渐渐忘到他们在乐城的风姿时,他们还有什么希望?
    但羊峰当时顾忌家中母亲,担心自己自作主张会给母亲带来麻烦,几番犹豫还是没有答应年惜金。
    但二人一见如故,在乐城又似乎在生死之间打过一次滚,情谊深厚,于是就算回了家也约定要鸿燕往来,不可忘掉彼此。
    一来一回的书信中,羊峰得知年惜金回家后也被责备不该“逼迫”大王,虽然大王表面上夸了他们,但随后就将他们赶走了,这显然还是记恨上了。被大王记恨,那不就是给家里惹祸吗?
    年家逼年惜金上表请罪,还要辞掉大王封的爵。
    羊峰也遇上了一样的事,羊家上下也都认为他惹怒大王,是替羊家、替羊城招祸,要他也上表,辞官请罪。
    年惜金拒绝了,羊峰也拒绝了。
    年惜金负气出走,约羊峰跟他一起去乐城再见大王。
    “这次,我们不在莲花台闯出一番名堂就不走了!”年惜金道。
    羊峰痛饮几杯后,哭着对年惜金说:“爹替我写了辞表,带着大哥去乐城,向大王请罪了!”
    他不恨吗?
    他已经不争羊城了,去乐城时未必没有抱着取死之心。劝诫大王时,也是孤注一掷。
    结果就连他得到的那一点点荣耀,家里都不允许他有。
    他真的能一点都不恨吗?
    年惜金与羊峰痛饮一夜后,第二天就醉醺醺的上路了。
    幸好年惜金离家时基本等于是分家了,随从、行李、金银都不缺,不像羊峰可怜巴巴的只有一个随从两个行李。
    有了钱的支撑,这一路就自在多了。羊峰在家里读书都要躲着藏着,现在光明正大,跟年惜金在车里议论、争执,或如饥似渴的捧着书简诵读,人生从来没这么畅快过!
    一晃,他们就快到涟水了,却见附近多了许多车马,许多人,看着不似强人,但这些人也不像附近的百姓。
    年惜金命人去问,竟然是商人,除了商人之外,还有很多苦力、角夫在这里聚集。
    “这是怎么回事?”羊峰问。
    年惜金道:“听说……大王命大将军在前面设了一道关卡,查间人。”
    “间人?”羊峰的脸色顿时变坏了,他们这些读书人最清楚间人的坏处!
    “果有间人?”他问,还想下车去看。
    “你在这里又看不到间人。”年惜金拉住他,道:“应该不是假的。大王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命人在此拦截粮船、盐船,让他们退走,不许再往前去了。”
    羊峰顿时明白了,“这么说,间人可能是郑人或燕人?”
    拦的不是别的船,只是粮船与盐船,又是从晋江上拦,这明显是冲着郑国与燕国去的。
    “大王可能并不知道间人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从何而来,所以才命人拦船,不许进入樊城。”年惜金道。
    “正是如此。”羊峰点头,“那这些商人来是干什么?间人,说不定就在他们之中。”
    年惜金道,“粮船与盐船被拦,为了不阻塞河道,只能的把货全卸下来,那些货白放着也没有去处,这些商人大概是为此而来的吧。”
    樊城,顾家正热闹着。
    “真的是大王的命令?会不会是这姜将军自作主张?”一个小老头坐卧不安的说。他就是卖粮卖盐的,家中的货船一被拦就急了,这都是他家的命啊!
    “应该不是。”顾家家主,顾风摇头,对此人说,“熊家就没有被拦,他们家运的都是郑丝,如果这姜将军是自作主张,二十几船郑丝总比二十几船粮食值钱。何况就我所知,他命人拦船,却没有查货,只是不许船过去而已。”
    “船不过去,我的货怎么运进来!!”小老头气怒道。
    另一人也劝道:“消消气,范老,叫我说,你还是快把货运走吧,别放在那里叫人眼馋了。现在是王令管着,这些人没有抢你的,过几日他们地头熟了,克扣你的货,你去哪里骂?赶紧运走,哪怕费些功夫,也能回到樊城来嘛。”
    “你说的轻松!!”范老个子低,一蹦三尺高,“晋江到涟水是一条直线!我行船半天就过来了!换成车马你知道我要绕多大一个圈子?!你说我是从长山里面走给那些山匪送去好,还是去肃州绕一圈好?你说啊!”
    说话那人把嘴闭上了。
    从长山里面走似乎近了,但数百辆粮车、盐车走山路本来就不可能,何况山中又有山匪。对山匪来说,粮食还就比郑丝好。
    但如果不走长山,从肃州绕一圈也不现实,这一趟走下来至少要花一个月的功夫。
    怎么办?
    范老在顾家哭完,回家左思右想,不由得暗骂:“那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叫来子侄,“去联络那些商人,把……粮食和盐卖了吧……”
    运回来不现实,只能就地贱卖,然后从商人手中买粮盐,让他们想办法给运到樊城。
    这下,亏出血了啊!
    乐城,摘星楼。
    姜姬对蟠儿说:“跟商人们说了吗?他们会涨几成?”樊城人的粮运不进去,只能从商人手中购粮,这种高价粮,他们不吃也要吃。
    蟠儿笑道:“他们说看情况,但先要翻一倍,如果合适的话,翻个三五倍也不是不可能的。”
    姜姬笑道:“好黑心啊。”
    她喜欢。
    第298章 空城
    羊峰与年惜金二人决定不入大城, 连夜赶路。所以年家随从到樊城去买些干粮,等他们回来后, 买回的干粮却不及原定的一半。
    “怎么这么少?”年惜金奇怪的问。
    随从摇头:“不知因为什么,大半的粮店都不肯卖给外乡人,要买就要掏高价。我这还是托了一个本地人去买的,价格也比以前高得多。”
    除了粮食,他还买了油、盐、柴, 以及一些酱和干货。
    他们这一路走来因为带的有钱, 所以车上行李最多的是书,食物都是在就地的城镇补充。
    “这还不如下游买的那次多呢。”年惜金感叹,转头对羊峰说:“江上刚开始设这个关卡, 城中的商人就开始捂粮惜售, 倒是可惜了城中百姓,要过一段苦日子了。”
    他们都很清楚, 城中专做粮盐买卖的大商人不可能没有存货,他今天进的粮食,应该是补充库存, 库中存粮少说还能再卖上一两年的。
    “商人都是如此。”羊峰道。羊家也做粮食生意,应该说羊城的商家大半都跟他羊家有关,这些手段他也是见惯的。
    “只是损些钱财,倒不至于真到了闭城吃人肉的地步。”他道。
    年惜金叹气,“贤弟不知,家中像你我这般富有的人没那么多。”他转头看向樊城,“这座大城, 八成的百姓只怕都吃不起这涨价的粮食。”
    羊峰道:“如此这般才能给人施恩的机会。这樊城少了蒋家,姜大将军又进不来,剩下的人中总要有一个冒出头的。只看是谁渔翁得利了。”
    到时冒出来个一两家以便宜的价钱卖粮,“救”了全城百姓性命,必能一举夺得人心。
    两人闲话几句,年惜金上了车,继续往乐城去。
    “顾家来人了。”乐城龚家,龚獠正在自弹自乐,旁边的人赶得干干净净,不料阿黑叔大步进来,兜头就是一句,“送上许多礼物,大夫,要不要见他们?”
    樊城顾家是从蒋彪没了之后,隐隐冒头的一家。当蒋家全家都完蛋后,这家的野心也慢慢露出来了。
    这不是顾家第一次给龚獠送礼。
    乐声一断,情绪也没了。龚獠颇有些遗憾,拿旁边的手巾擦擦手,道:“不见。”
    阿黑道:“这次不见,以后还是要见的,不如请进来陪着谈两句再送走,对你在外面的名声也好听点。”
    龚獠摇头,“罢了,他们多骂我两句更好。我的名声要是比大王和公主更好,只怕麻烦就大了。”
    公主对各城太守不能叫到宫里一口气全砍了,只能徐缓图之。可对他这么做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他还发现与其对白清园下功夫,倒不如让自己在外面的名声坏一点,只要坏一点,比公主坏就行了,这样公主也不会再忌惮他,多好。
    阿黑听懂了,点点头,“那我让人在外面骂骂你吧?怎么骂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