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杨府门前的人多得声音都传到墙里来了,他让人守在墙边就能听到外面的人声。
    “庭院深深。”姜姬笑道。她在这里可是什么都听不到。
    阿柳她们正在收拾洒落一地的布匹和首饰。
    姜姬“发愁”箱子里的布不能做成漂亮的衣服,没有新衣服,她就无法出门了。平儿就大方的借出了她熟识的制衣匠、金银匠。
    “这匹布做两条裙子,你一条,我一条。”平儿笑嘻嘻的说,披着那件布快乐的在屋里转圈圈。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家乡和父母,从记事起就在杨家。杨太守养了很多小奴,有男有女。“她们很多都出去了,我留下来了。”平儿骄傲自豪的说。
    她也确实该自豪,在杨家不知有多少人一开始和她一样被买来,但他们大多数都被卖掉了,有一些则是死了,只有她成功的突破重重壁垒,留在了杨云海身边,对她来说,这不亚于青云直上,虽然仍然朝不保夕,但比起其他人来说,她已经做到了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她说她不是最漂亮的,但太守就是最喜欢她。
    她可以在家中自由来去,可以坐在他的席上,用他的杯子喝酒,她曾经想在庭院里种一株花,太守立刻就答应了她,还找来花匠种出一株最美丽的花。
    说起这件事时,平儿满脸都是幸福、满足。
    对她来说,杨云海确实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也是一个体贴的情人,宽容的丈夫。难怪她会担心姜姬是来夺走这一切的人。
    但这一天,平儿一脸窃喜的跑来找她,悄悄对她说:“我把你的情人带来了!”
    姜姬看到姜武时,竟然觉得他很陌生。
    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穿着一身短打,手臂、腿上都有泛白伤痕的男人是谁?
    但被他用担忧、胆怯的目光看着,她就找回了那一分熟悉。
    “大哥。”她说。
    在她叫他之前,姜武不敢动,不敢靠近。在大王面前的迷茫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大王说的话好像一下子都从他脑海里消失了。他心里眼里,只剩下了姜姬。
    “你想走吗?”他突然说,“我带你走!”
    平儿悄悄溜走了,走之前对姜姬说:“你跟他走吧!”
    她一定很想让她走。
    她在这种时候,脑子里还能冒出这种念头。
    姜姬在心底苦笑了一下,看向姜武,他的年轻、冲动、直白、莽撞、真诚。
    “大王是怎么跟你说的?”她突然问。
    ——走吗?
    ——跟他一起走。
    这是个多么有吸引力的念头啊!
    从一冒出来,就在她的心里疯狂的冒出了枝芽!瞬间占据了她的心神。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已经在盘算悄悄跟姜武离开辽城——这不成问题,只要跑到杨云海的爪牙够不着的地方,他就不会一味的追上来。她看得出来,杨云海没有那么大的势力,他其实现在非常弱小,所以才会抓住她这根救命稻草。
    而她走了以后,杨云海也可以假装他手里还有一个公主。这段时间她见了不少商人,就算从今后他不让“公主”见人,也暂时可以取信于人。只要拖过一两年的功夫,他就可以站稳脚跟,为了隐瞒“公主”不再见人的事,也可以假称公主已经悄悄嫁给他,再过上几年,就可以让“公主”死去。就算乐城的人找来,一具假的少女的尸骨就能堵住别人的嘴。
    ——她不自禁的想起平儿一定很适合假装她的尸骨。
    这让她的心抖了一下。
    而在离开辽城后,姜武可以先把身边的人都赶走,他们需要暂时隐姓瞒名的过活,不再见以前认识的人,躲到别的国家去——或许他们会遇上很多难题,抓丁的,劫道的,等等。他们在褪去身上的光环后,只是一对青年男女,抵不过真刀真枪,可能逃走的下一刻就是死。
    但她可以换一种活法!
    可以……
    但她看到了姜武的神情,他逃避的躲开了她的视线。
    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大王没说什么……”姜武说。
    他不想把大王的话告诉她。他更想让这个争执从他们之间消失,他们谁都不要再提。
    姜姬笑了一下,柔声道:“你回去吧,就当你从来没来过。”
    姜武猛得抬起头,“你不跟我走?”他急切道,“这里的人不是好人!他杀了很多人,烧了好几个村子,所有人都在说他的坏话!你留在这里太危险!”
    可姜姬只是微笑的看他,摇头说:“我跟你走了以后,很多人会死。”
    姜武回头看向守在门边的卫始,他避得很远,但也能听到他们的话。他的脸色很平静,就像他们刚才不是在说丢下他们逃走,把他们留给杨太守,送他们去死。
    卫始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盯着门外的小径,注视着可能会来的人,替他们望风。
    姜武低下头,在来之前,他好像已经能感觉到这个结果了。
    ——她总有很多理由。
    这让他有一点恨她。
    姜武走了,卫始过来疑惑的问她:“公主,你为何不肯跟将军走呢?”
    姜姬望着天边的流云,“因为我对他太苛刻了。”
    她能接受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让她失望,却独独容不下姜武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其实她有信心,只要跟姜武离开后,他永远都不会提起姜元,他会忘了他,会一直对她很好的。
    可她却不想跟这样的姜武在一起,两人一起自欺欺人。她明知姜武升不起对姜元的恨意,这世上高位者杀害低位者是无罪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就像刻在骨子里。
    所以姜元杀陶氏无罪,姜元把姜谷和姜粟当成工具无罪,姜元要摆布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
    姜武从心底认同这一点,他或许会委屈,会悲痛,却不会反抗,如果姜元真要杀他,他会挣扎,但被杀也不会恨姜元。
    她却做不到。
    如果她真的没有能力,那被强权欺凌可能也只能无奈认命,但当她有机会握住保护自己的权柄时,让她放手,甘心受缚,引颈就戮?
    她不想在日后恨姜武。
    平儿在晚上悄悄跑过来,发现姜姬还在,大怒。
    “你果然还是想嫁给他对不对?”
    “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
    她的眼睛里透出恶意的光,“我要去告诉太守今天有人偷偷来见你!太守会抓住他,会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她就知道能在不亚于千军万马的险境中杀出来的人不可能是个天真的女孩。
    平儿转身要跑,却不妨被卫始从背后用绳子套住了脖子,一下子就勒死了。
    姜姬坐在不远处,灯立在她身边,而卫始那一边没有灯,她只能看到昏暗中平儿踢了几下脚,慢慢不动了。
    她转开头,听到卫始拖着一个沉重的东西出去,布帛在平滑的地板上发出轻轻的簌簌声,渐渐远去,消失不见。
    第195章 野心
    辽城的夏天很美。
    深蓝的天空有些像她以前见到的海,如果躺在地上看,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身处何时的错乱感。
    所以姜姬最近很喜欢躺在地上看天空。
    卫始与阿柳他们就坐在她附近包围着她,守护着她。
    这里和摘星楼还是不同的。
    在摘星楼时,身边处处是人声,时时能听到动静。而在这里,就像在一个活的坟墓里。明明都是活人,却没人出声。
    杨云海待她还是比当初的姜元要好得多。他没有发现平儿消失了,她也不知道卫始是怎么处理尸体的。几天后,杨云海才来向她“告罪”,她再三询问也不肯答,还是卫始问出来的:杨云海以为平儿跑了。
    好像他的家奴、仆人、小妾跑掉的很多,平儿不是第一个。所以她不见了以后,杨云海就认为她逃走了。
    而他除了觉得颜面受损之外,也没别的感受,命人追击奸夫淫妇之外,就是从近来收进府中的少年少女中挑选容貌姝丽之人近身服侍。
    让姜姬没想到的是,她以为杨云海至少也有一点野心,却在万里长征刚抬抬脚的时候就开始夜夜笙歌了,杨府日夜都回荡着琴笙的乐音和女郎妙丽的歌声。
    相比之下,沧海楼这里就冷清多了。
    跟之前相比,楼里多了许多珍贵的器物,全都簌新簌新的泛着光。阿柳他们平日无所事事,因为不能出门,楼里的珍物虽多,却半分不敢动用。姜姬让她们拿布去做衣衫裙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们也连连摇头,都说技艺不精,不敢动这些布。倒是卫始他们不在乎,取来丝绢绸缎席地而眠,后来没有衣服换了,他们竟然会自己做衣服,拿起针线来似模似样,引得阿柳她们嘻笑着去“拜师”。
    “你们怎么会拿针线?”她问卫始。
    卫始笑道:“以前幼时见母姊绣花觉得好奇,跟着学过。”不过长大后就没再碰过针线了。进宫后才又拿起针线自己缝补衣物。
    剩下的人有的会,有的不会,只看他们走过的线直不直。一个侍人生得高大,别人都不生胡子,他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十天半月的冒出一些头来,最叫人羡慕。
    他叫莫言。这个名字自然也是自家取的。
    莫言缝的就像一条大虫子,皱巴巴的,但他可不在乎,缝好后就立刻穿上了,道:“好几日不能换衣服,可痒死我了!”
    阿柳这些女孩子不知是对“侍人”不了解还是根本不在乎,她们都在追求卫始几人。莫言就有两个宫女追求,看他裤子缝得这么难看,两个宫女笑嘻嘻的把他拉到了背人处,卫开跑过去看,回来大笑道:“莫言被她们把裤子给脱了。”
    顿时更多人跑去看热闹,姜姬听到莫言在那里大骂,可却不见他追出来。侍人们的大笑声不停传来,原来莫言被脱了裤子后,真的光着屁股坐在那里,等宫女们替他缝好再穿上才能出来。
    夜里,姜姬也时常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男女之声。
    听到这样的声音,她默默的为他们高兴。
    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处境中,爱情总是美好的,哪怕它就像朝露,太阳出来后就看不见了。
    数日后,听说有客到。
    “赫赫扬扬,不似善客。”卫始说。
    一队人突然像虎狼般冲进了杨府,杨云海却殷勤备至的招待他们,前些日子操练出的歌舞就有了用“舞”之地。
    沧海楼位于杨府东北方向,前面有着一重重的房舍围墙,纵使隔着这重重房舍,也能听到前面宴饮欢乐的声音。
    卫始让阿柳和她一起躲在沧海楼深处,连高声说话都不行。
    “是燕奴。”他嫌恶道。
    姜姬一开始没听懂,之后才明白燕奴指的就是燕人。她知道燕王老迈,燕国正处在新旧交替的动荡中,还知道燕国小贵族很多。
    跟别国不同的是,燕国的贵族就像韭菜,割完一茬还有一茬,而历任燕王也把砍贵族当成是日常任务。如果在鲁国,姜元想随随便便拿冯、龚之流杀着玩,他的大王之位也早就坐不稳了。
    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哪里都一样,但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像燕国这样,权贵的更迭会这么频繁。
    卫始自然看不起这些毫无底蕴的“燕贵”。
    杨云海陪着笑,好好的送走了这些乌彭大人的先行官,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行挂着珠泪的年轻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