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姜奔久违的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街上有人说,公主被大王赶走了。”他紧接着说,“公主呢?你让我去摘星楼看一看。”
    怜奴成了内史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不许人再在宫中乱走。他让侍人盯着所有人,如果有人乱跑到王后那里,或者去了摘星楼,或者去任何一个不该他去的地方,都要告诉他。然后这些人就会被罚——他们会被送去山陵给大王修陵。
    姜奔也发现他不能再去摘星楼了,甚至出宫、进宫都有了严格的规定。不知在哪里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所有的侍卫都很不习惯,他们早就习惯在了宫里除了金潞宫之外的地方可以作威作福,现在这样,他们连拉一个宫女去草丛里快活一下都不行了,那进宫当侍卫还有什么乐趣?大王甚至不喜欢歌舞,他们每天只能枯守着王宫大门,或者在莲花台巡逻吗?
    “不行。”怜奴说。
    “那公主呢?”姜奔追问。
    怜奴看他,“这是大王的决定。”他冷笑道,“难道你关心公主?”
    “我……!”姜奔茫然起来,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只想着回宫质问怜奴,为什么他会不知道?
    他关心公主吗?
    当然!
    ……可能有一点,不是吗?
    他们、他们……
    “公主是大王的女儿,大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公主的。”怜奴说,“街上的小小流言都是有心人散布的,如果你相信了才是愚蠢!”
    他又问起姜奔的兵,现在还剩下多少人?粮食买来了吗?不是听说商人们都很喜欢买卖粮食吗?因为公主大肆收粮,几年下来,鲁国倒是不再缺粮了,因为不管送来多少,公主都会要,他们就更喜欢往乐城贩粮。
    姜奔被他打发走了,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悄悄溜出宫去听一听街上的人在说什么。
    但让怜奴没想到的是,街上确实有人在说公主被大王赶走了的事。
    似乎人人都在传说,而人人都不敢置信。
    “大王真的赶走公主了吗?”
    “不可能吧?大王那么喜欢公主。”
    “可是,公主已经很久没出来了……”
    “怎么会被人发现的?”龚香坐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是谁传出去的?”
    冯瑄坐在他对面,“都有可能。蒋龙,姜内史,甚至你我,还有可能是公主留下的人。”
    公主身边的人全都不见了,除了留在姜旦身边的两个侍从外,其他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如果他们藏在人群中间,看事不妙就传出流言,也很有可能。
    龚香叹气,别人——特别是大王可能会怀疑他和冯瑄,毕竟他们都是反对大王杀公主的人。而他之前怀疑新上任的姜内史和刚被赶出门的前蒋内史,现在却更怀疑公主。没办法,公主看起来能做到这种事,这也很像她的手段。
    “可理由呢?”他问。蒋龙或姜内史这么做,原因当然就是给他和冯瑄捣乱,他们越想瞒住公主的事,他们就揭出来,让他们不得不去想对策:是保住大王还是保住公主?或者说是保住大王的名声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没人怀疑大王在干掉公主后会放过知情的他和冯瑄。
    龚香还真的想过如果让大王就这么退位,姜旦现在继位的可能有多少……但姜旦比大王更差劲,他比大王更不像个王孙公子,他这两天也试着去给姜旦上课,光学一个坐姿,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跳过这个选择,那大王就暂时还不能倒。可保住大王不意味着他就愿意去死,所以公主也必须活着。但公主应该很清楚,如果她不是大王亲生这件事暴露出去,那她就非死不可了。
    “公主是想让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坚持承认她是大王的公主吗?”一旦他和冯瑄当众表态,站在公主这边,替她周全,编一个圆满的理由让她能继续做公主,那日后有人揭穿此事,他和冯瑄会首当其冲。
    此时选择替她掩盖真相,以后就永远都不能改口了。
    冯瑄缓慢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但我觉得,她对公主的身份并不留恋。”
    “……”龚香叹气:“是啊,但我们别无选择。”
    比较起来,选择公主比选择大王更好。至少她不会杀他们,至少她杀他们没那么容易。
    “听说,公主是负气出走的。”
    “为什么?”
    “好像是大王想把公主嫁出去,公主不乐意,就跑了。”
    “可我听说是大王新出生的小公子死了,有人说是公主杀的,公主就气跑了。”
    “怎么可能?净说瞎话!公主杀小公子干什么?”
    “可是……公主好像一直很嫉妒小公子,你们还记得大王还有一个儿子吗?当时跟公主一起回来的,听说公主就很不喜欢他,还曾想把他送到宫外去,多亏当时的王后把公子给找了回来。”
    “……就算是又有什么关系?这两个公子的出身都不高,其母皆是奴婢,大王难道会因此就怪罪公主吗?”
    “这倒也是。”
    “公主又怎么会在意奴仆之子?我听说是王后想陷害公主。大王的两个王后都是蒋家的,两次都是拿小公子陷害公主,这简直就是把人当傻瓜嘛!”
    “对对对,我也觉得是这样!”
    “但这次大王好像相信了。不然公主怎么会跑掉呢?”
    “我还听说,大王想杀公主——”
    第192章 雨后初晴
    辽城的夏季多雨。
    姜姬站在屋檐下,眼前是连绵的雨幕,雨滴打在深色的土地上,溅起一颗颗水珠,远处一些低洼地已经积起了水,荡开一片片细小的涟漪。
    雨带来清新的空气,混和着一点土腥味,闻起来却更加觉得此地的空气很干净。
    “公主,会淋到的,进屋去吧。”阿柳奇怪的看着公主,因为她已经站在这里看了半个多时辰的雨了,好像眼前的雨比什么都好看。
    “今天是第几天了?”姜姬问卫始。
    卫始说:“第八天。”
    “连下了八天的雨,而且从四月后,天就没晴过几天。”总是下几天雨,晴一两天,然后再接着下。
    她没种过地,还以为辽城的贫瘠是不适合种地,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丰富的雨水,作物应该很好生长。
    看来还是此地的风气有问题。
    “我想见杨太守。”她说。
    卫始问:“公主见杨太守干什么?”
    “我要出去赏雨。”
    “赏雨?”从人站在杨云海面前傻傻的学,“雨怎么赏?”他伸头出去看天,连绵的阴雨让人心烦,他的鞋子早就湿透了,怎么都烤不干,他这几天索性是光着脚的,看杨云海也是光脚。
    杨云海笑道:“你不懂,他们这种人啊,每天吃喝不愁,事事都有人替他们办好了,自己没事做,就找闲事忙。不止雨可以赏,雪也可以赏,有个山河湖泊可以赏,没有的话对着一块长青苔的石头都能发癔症。”
    “有病!”从人骂道,“她自己有病就算了,怎么还给太守你找事?她是不是不知道现在是谁供她吃、供她喝?这也太不客气了。”
    “不能对公主这么不客气!”杨云海反倒骂了他,正色道:“侍候公主是我们的福气!”他叹气,“你只要想一想,现在我们征了多少丁了?”
    从人道:“一万二千余,西海那边也快回来了,他们征了四千多。”说完摇头,“怎么这么少的人?人都跑哪儿去了?”
    杨云海道,“也不算少了。辽城本来跑的人就多,西海那里本来还有福阳、河通、海通三个城,现在全没了,能征来四千人已经不错了。”
    但这跟杨家以前的队伍能比吗?从人在心里不忿,以前杨家手上有三万正军,八万军奴,最多时军奴达到了十四万!现在虽然太守一直在说公主来的好处,可有公主也不过征来不到两万人,顶什么用呢?
    卫始去传话过后,虽然杨太守还是没有出现,但车马倒是很快准备好了。
    前后更有数十刀甲齐备的士兵守着,相比起来,她身边的卫始几人虽然都是男儿身,看起来却如娇花软玉一般不堪一击。那些士兵的脸上也露出了让人不快的垂涎之色。
    姜姬站住,扫了一眼那些人,转身就走。
    卫始等人自然跟上,倒是那个送车来的杨云海从人愣了,追上几步喊:“不是说要出去?”
    卫始转身拦住他,冷道:“太守为何不到?”
    从人气怒:“难道太守还要来替公主持缰赶车?”
    卫始:“为何不行?”
    从人气得想对卫始动手,却在伸出手后不知怎么回事就摔在了地上,好像那个人只是轻轻一拂——
    从人傻了,眼睁睁看着卫始转身走了,他从泥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的去找杨云海了。
    杨云海也顾不上教训从人,他知道从人大概不会明白公主意味着什么,其实就连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世家公子,更别提一国的公主了。要说他多看得上这个公主也不见得,但他很清楚现在绝不能让公主从他手中溜走——就如同当年的姜元!
    姜鲜到辽城时,他的父亲手中还有近七万人,自然看不上姜鲜这个落魄公主,而且他父亲也半点不想带姜鲜回去抢什么王位,他们一家在辽城过得舒服着呢,所以他父亲就一直躲着姜鲜,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乐城人都以为辽城贫瘠,辽城都穷,个个都看不上他们,但穷的是百姓,一城之主哪里会穷呢?
    但姜鲜死后,有人来把姜鲜带走葬了,又把姜元带走,他的父亲才有一点点的后悔。但他是不敢强留姜元的,只能眼看着杨家最后的救星走了,这是杨云海在父亲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如果能回到从前,他们杨家必会留下姜元,也会更好的对待姜鲜!
    但谁都没有料到,朝午王不知是自己心虚还是忌惮姜鲜,竟然发下不征兵的大愿,愿鲁国在他在时,不兴兵戈。
    这确实替朝午王赢得了一些赞扬之声,都道他是仁义之君。
    其他的城镇都好说,有的城还不喜欢征兵呢,征了来还要养,还要花钱。可辽城杨家就是靠着这个吃饭的,于是杨云海就看着杨家在短短十几年前衰落下去。
    所以他绝不能让公主走!
    车马仍停在门前,士兵们仍在雨里淋着,他们就看到太守连伞都不打,蓑衣也不穿,斗笠也不戴,鞋也不穿,就顶着雨提着袍子匆匆跑过去,去追那个少女了。
    “太守都要去给她赔罪?”
    “听说是个公主!”
    “公主又怎么样?”
    “你傻不傻?听刚才董大人说话好像是公主想让太守给她赶车!”
    后面七嘴八舌的说:“那怎么可能?”
    “太守给人赶车?不可能!”
    那个开口的人说:“反正公主看不是太守就走了,那现在太守不是去找公主请罪的吗?”
    杨云海跪在姜姬面前,如果不是卫始挡在前头,他都敢扑到榻上来。
    “公主,都是某不知礼,某立刻为公主赶车,请公主上车吧。”杨云海道。
    姜姬这才起身,由杨云海领路回到了车前。那里的士兵看到了这一幕,齐刷刷的跪下了,从底下看到太守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好像背着公主,太守的声音软得要出水儿,“公主,请上车吧。”
    姜姬坐上车后,杨云海真的坐到了车前,持缰赶车。
    从人赶过来看到这一幕,又急又没办法,站到了马前,牵着马缰领路。
    跟上来的士兵都看傻了眼,在后面嘀咕个不停,从人喝骂了好几回都没止住。还是杨云海笑道:“不要管他们了,快走!”
    车里摇摇晃晃的,卫始告了声罪,坐到姜姬身后让她靠在身上,一面推开半扇车窗,指着外面说:“公主,请看。”
    车外的景色实在不怎么好看。到处是污泥、泥滩,而人都或站或坐在露天的泥地里,他们身后大多是草棚,就算是草棚也分大小,也有破破烂烂的。那些人大多衣不蔽体,就算是女人,最多有条布围在下面当做裙子,一些年老的女人干脆就那么坐在草丛或树下,赤着身体,丝毫不以为意,看到车过来还笑呵呵的招手,嘴里的牙都掉光了。
    姜姬心中抽了一下,默默移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专注在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