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观新魏王如何?”蒋伟问。
    蒋龙停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气色红润,不带悲容。”
    他见过的那么多魏人都认为魏公子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可他见到的这个年轻的魏王却一点也看不出伤心难过的样子,哪怕他的父亲刚去世。他不但气色很好,也不像是正被魏国王太后和他的兄弟逼得焦头烂额,他面见魏王的短短时间里,王太后就让人来探问数次,问魏王头还疼不疼、脚疼不疼、殿中火炬晃不晃眼睛等等,简直就是一个慈母。而魏王也很感动于王太后的关心,一点也不嫌烦的温柔回答侍人。
    “他还让人去探望了他的王后。”魏王的王后是晋国公主,去年刚生下一个幼子。从魏王的表现看,他很喜欢王后,一次让人去问王后起来了没有,一次让人去问小公子醒了没有。
    他去拜访魏王多次,觉得魏王宫中这一“家”人亲密无间。
    “那你觉得如何?”蒋伟问。
    蒋龙坦言道:“再过几年,等王太后与其兄的野心更加膨胀时,只怕魏王就算把王位让出来也满足不了了。”粗看之下,魏王好像已经解决了问题,其实不过是他在用他的王权来换取这片刻的宁静,这样下去,结果就是王太后与其兄的野心会越来越大,他的不断让步,只会把自己逼入死角。
    蒋伟笑着点头,“那你见了大王要怎么说呢?”
    蒋龙这回垂下眼,“大王问我什么,我答什么。”大王不问的,他也就不必多说了。
    蒋伟到这里才放下了心,对蒋龙说:“虽然你才刚回来,不过大王失去你五姐,一直很伤心难过,你还是尽快回宫去吧。”
    “是。”
    蒋龙又去见过母亲后,重新洗漱更衣后才回了莲花台。
    以往这个时间,金潞宫里应该有很多来见大王的人,可蒋龙一路走来,不但一个人也看不到,连以前在门前的侍人和宫女也都不见了。
    他走到大王的殿门前,正准备入内拜见,身后突然传来呼唤声:“阿龙。”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怜奴。
    蒋龙肃容行了一礼,道:“见过莲兄。”
    “不要客气,什么时候回来的?”怜奴拉着他就拐到了西边的房里。蒋龙从善如流,没有坚持要去拜见大王,跟怜奴一问一答,两人聊了许久才听到正室那边传来动静,怜奴告罪出去了,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怜奴回来。他听到那边传来宫女的声音后,才起身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积满了灰尘,床榻坐几帐幔全都是灰,甚至还有蜘蛛网挂在上面。他看了一眼就退出来了,想找侍人来清扫,却四处都看不到人。半天才在廊下看到一个宫女走过,他叫她上来,让她打扫房间,谁知这个宫女翻白眼给他:“我不干这个,我是摘星宫的人!”
    摘星宫——
    蒋龙一怔之下,宫女转身就溜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瞪他。
    等怜奴来找蒋龙时,发现这位公子哥就坐在廊下最干净的地方吃晚饭,他伸头往里一看,哑然失笑。
    他也坐下来,招侍人替他也拿一份晚饭来。
    蒋龙道:“宫中少了许多人?”
    “王后新去,大王哀伤不已,就想让这些熟面孔下去侍候王后,也免得王后寂寞。”怜奴道。
    蒋龙小小吃了一惊,没想到大王连自己宫里的侍人和宫女都舍下去了,以前也没发现他这么喜欢王后啊,从王后进宫来以后,大王一次都没去过承华宫,更没有让王后在金潞宫留宿。这样的“深情”还真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怜奴陪蒋龙吃了一顿饭,他的房间也打扫好了,怜奴带着一丝恶意说:“龙儿快休息一下吧,等大王叫你后,你就没时间休息了。”
    他还留下了一个侍人供蒋龙差遣。
    这个侍人年纪不大,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就是很沉默。蒋龙问他什么,他不是摇头,就是答“不知道”。
    蒋龙不知怜奴话里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照作:既然知道对方要看你的好戏,哪能不事先做好准备?
    所以他吃过饭,也不读书,也不梳洗,直接躺下睡觉了。侍人说:“我就在西边,公子醒来后唤我一声就行。”
    他拿着灯出去,蒋龙闭上了眼睛。但好像他才刚刚睡着就被人推醒了,一看,是那个侍人,侍人轻声说:“公子快起来吧,大王唤你。”
    侍人点亮了满室的灯,蒋龙披衣坐起,看向窗外,见月至中天,他睡了大概有两个时辰吧,但整个金潞宫就好像活过来一样,外面到处是人声。
    侍人已经提来了热水,也准备好了香精、香油等物,连他的衣服都挂好了,腰带、配剑、靴子都放在一旁,就像他早上一样。
    蒋龙洗漱完毕,站直了让侍人侍候他穿好衣服,正准备走,侍人又给他在袖中藏了一个香包。
    他沉默的把香包抓在手中,走到正殿去。
    正殿灯火通明,站在走廊上都能听到大王的声音,他停下,心里奇怪:大王莫不是很开心?是有什么消息吗?可他走到门前问侍人龚香和冯瑄在不在,侍人摇头,道:“二位公子都不在,蒋公子快进去吧。”
    蒋龙走进去,还未走到大王身边,大王回头看到了他,张口喊道:“阿龙快来!”
    蒋龙便加快脚步,来到大王座下刚准备行礼,大王就一把将他拉到怀中,眼泪说掉就掉,“看到阿龙,孤就想起王后……”
    怜奴在旁边说,“大王节哀,王后一定不希望大王太过忧伤。”
    姜元便收了泪,放开蒋龙,“阿龙今天刚回来就回宫来了,阿龙在外面时,孤每天都会想起阿龙。”
    蒋龙用袖子掩住口鼻低下头,一副感动的样子,狠狠大吸了两口香包的香气才缓过来。刚才大王一说话,他就闻到了大王口中喷出的药臭味,混合着酸腐臭气,熏人欲呕。
    姜元看他这样还有些得意,倒是怜奴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暗笑。
    蒋龙本以为大王叫他来是想知道魏国的事,结果大王也就开始问了两句,然后就开始说他辛苦,夸他小小年纪就能出使他国,实在英雄了得,最后就开始怀念王后,泪洒当场。
    蒋龙就明白大王叫他来是干什么的了,把话都放下,和怜奴一起劝慰大王不要过于伤心。大王有他们俩个劝,哭得更起劲了,还高歌,还狂舞。闹腾了一夜,早上天亮了,冯瑄都来了,蒋龙一脸疲惫,大王还精神百倍。
    最后大王和冯瑄说起过年、王后丧仪、各地朝贡、新后大礼等事时,他一个撑不住,倚在香炉上睡着了,被怜奴推醒后,见大王望着他笑,温柔道:“龙儿累了就去休息吧,这里有你玉郎哥哥就行。”
    蒋龙便告辞出去,走在外面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龚香还没来。他问侍人最近可见过龚公子,侍人摇头,“我不知道。”
    蒋龙叹了口气,用过饭,再洗漱一下躺下来,反倒没了睡意。
    他坐起来,侍人听到声音就从西屋过来,“公子有事吩咐我吧。”
    “为我穿衣吧。”蒋龙说。
    侍人没有问蒋龙去做什么,为什么穿好了衣服不去见大王,反倒离开了金潞宫。他来了以后才知道这个宫里以前的哥哥们都不见了,都被大王拿去殉了王后,他们被侍卫锁出去,锁到山陵,他们要先替王后挖坟,然后先替王后躺进去,替王后开路。
    他在家时先祖下葬时也有生殉,先生也是这么讲的,这是大礼。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也会轮到他的一天。
    侍人抱着蒋龙换下的衣服去洗,路上碰到其他侍人,他们都小心翼翼的避开对方,看也不敢看一眼。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脸,就会认识一个未来会死的人。
    蒋龙走在宫道上,大概因为这宫中失去了王后和冯夫人,宫里的人气好像一下子就少了很多。路上积满枯草,被风一吹,滚去很远。
    他走了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不管是侍人、宫女还是侍卫。
    但快要走到摘星楼的时候,人声就渐渐多起来。往来的宫女两三成群,也有几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侍人,他定睛一瞧,原来都是承华宫的人。
    这些侍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看他们怀中不嫌湿冷抱着的枯败荷叶,脚下却轻快得很。
    “快点回去喝汤!”
    “听说公主放了很多……”他一下子不说了,和另一个侍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偷偷笑起来,跑得更快了。
    蒋龙这才发现在靠近摘星宫附近的水道全都被人清理干净了。
    等看到摘星楼了,也理所当然的闻到了那熟悉的香味,还有一楼里鼎沸的人声。
    他慢步过去,台阶上坐着吃东西的人都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躲了。
    这些宫女和侍人不像之前看到他时一窝蜂的涌上来,而是全都避开了他,好像他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难道是王后去世后要他们生殉,让他们怨恨了?
    怎么想也只有这个理由。
    蒋龙不由得有点不快。难道王后还不配让他们去服侍吗?
    这些人全跑光了以后,姜良从里面走出来,对着蒋龙轻施一礼,道:“蒋公子,今天公主不想见你。”
    蒋龙在心底轻笑。看,人都说他极受公主喜爱,可谁又知道公主对他就像对一个宠物——还是不怎么喜欢的宠物。要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世人都以为公主早就对他情根深种,可他最清楚这一点,那就是公主对他丝毫没有男女之意。
    公主看他,就像看这些侍童、宫女一样,只是个用得着的东西罢了。
    “还请告知公主,某今日一定要见到公主。公主若不肯见某,日后不要后悔。”
    这种话他还是第一次对着人说,说出来了也觉得其实没那么难。虽然他以前嫌弃说这种话的人都太粗俗,如果要用计谋,应当不动声色。可他还远远没有那么高明,而且他明白他不肯落到下流去只是因为那无谓的自尊心。
    但看到高高在上的魏王都要对着臣子让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自尊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何不扯下脸皮,说个痛快?
    姜良听了他的话后就回去,一会儿再出来就请他上去了。
    二楼上,公主坐在熏炉旁,殿中还有四只神鸟,全都卧在那里。几个宫女正在喂神鸟吃东西,看到他进来,都向着公主望了一眼,嘻笑着退下了。
    只有公主身边还坐着四个少年。
    蒋龙见无人请他坐下,就席地而坐,指着四个少年说:“公主不让他们下去,是担心被某所伤吗?”
    姜姬倚着熏炉,热热的很舒服,丝丝缕缕的香味飘出来,青烟散到空中就消失了。
    “公子不是有事要对我讲?为何会伤我?”她问。
    蒋龙出去一趟,回来就大不一样了,成长了很多。如果说以前他就是个自持身份的娇小姐样的公子,现在却添上了几分气势。
    如果是现在这个蒋龙,她意图把他给绑在摘星楼的话……会多叫几个人上来的,还会堵住他的嘴。以前的蒋龙会怕羞耻不敢求救,这个蒋龙可就未必那么“乖”了。
    “公子有话就请直言吧。”她说,“我与公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蒋龙笑道:“我与公主郎情妾意,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说完后就仔细盯着公主的神色,见在她周围的少年都或羞涩或难堪的盯着他,只有公主面色分毫未变。
    ……或许是他小看了公主。
    当时他不懂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离开乐城去魏国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最后,还是从他父亲给他的从人嘴里猜到的答案。
    “太守一直在考虑要把公主嫁到哪里去……”
    “在阿龙你走之前,太守好像已经和家里商量好了,正在悄悄说服大王呢。”
    “龚家?哦,龚四海还是很好说话的,就是冯家那边一直不给消息,不过冯家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粘粘乎乎的,不干脆。”
    不过这些打算在他和公主在摘星楼过了一夜之后,蒋伟和蒋珍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公主是怎么得知蒋家的内情的?
    ——连他都一无所知。
    或许公主不是从蒋家知道的,而是从别处,只是他是最好的选择。易地而处,如果他是公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打消大王的念头。
    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再小看公主了。以前,他从不认为他会和公主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才发现,在莲花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摆布他人的命运,他本来就不该小看大王唯一的公主。
    “公主不想嫁到外国,想留在国内吗?”蒋龙轻声说,“如果公主想嫁到蒋家,某愿与公主相携琴瑟;若公主另有他爱,某也愿意为公主保驾护航。”
    姜姬:“公子想要什么?”
    蒋龙道,“我要公主的支持。我要做内史。”
    内史是内廷官,专在内廷司职,记录大王召幸之事,宫中有多少淑女,大王又宠爱了谁,宫中的公主、公子都是何人所生,何年何月何日出生,等等。
    而且内史还要调配宫女、侍人、侍女、役者等,宫中宫殿修护也是他的活。基本上,莲花台的人、事、物,全都归他管。
    “不可能。”姜姬直言,“大王是不会把内史给你做的。”姜元疯了才会让蒋龙当内史,如果他真需要一个内史,只会是怜奴。
    蒋龙挑眉,“公主以为某可任何官?”